网师园一景
薛家三代人合作大修一新的玉涵堂(吴一鹏故居)
你在故宫修文物,我在苏州修园林。昨日,苏州市政府官方微信发布的一条名为“致敬!他们祖孙三代人用半个世纪挽救了苏州近一半的园林”的网帖引发了许多人的关注,网帖描述了这个来自苏州香山帮的薛家祖孙三代,几乎参与了包括拙政园、沧浪亭、网师园、耦园等现存苏州园林的近一半修复工作。
一步一景,如诗如画。苏州古典园林历经百年风雨,至今却依旧散发光彩,不就得益于一代代能工巧匠的维护吗?这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记者专门采访了香山帮传统建筑营建技艺江苏省非遗传承人薛林根,听他讲述祖孙三代保护修复苏州园林背后的故事。
人物小传
位于太湖之滨的苏州香山一带人多地少,工匠们擅长复杂精细的中国传统建筑技术,统称香山帮匠人,史书曾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的记载。
三代人匠心传承,各有一段精彩故事
苏州高新区东渚镇阳山村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香山帮传统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江苏省工艺美术大师、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总工程师、高级建筑师。设计过美国明轩、江阴徐霞客草堂等中外园林数十座。
薛老薛福鑫
1939年,因为日本侵华,11岁的薛福鑫被迫中断小学学业,跟着哥哥薛鸿兴学艺帮工。当时,苏州东渚阳山村几乎家家都有香山帮匠人,薛福鑫具备良好的家传渊源:哥哥薛鸿兴的技术传承自舅舅朱祥庆(曾建设东山雕花楼),朱祥庆学艺于表舅姚承祖(写作过《营造法原》,至今高校建筑系学生重要参考书)。少年薛福鑫具有极强的求知欲,在跟随哥哥学习的同时,他广拜名师,学习与古建有关的一切技艺:拜雕塑名家颜根大为师学习泥塑,拜李秀庭为师学习设计画样,拜山水画家王子振为师学习绘画,拜书画大家蒋吟秋学习书法。刻苦学习,使薛福鑫练就了一门绝技:能够用双手各自同时画龙,而且两条龙都一笔画完。
高级工程师,江苏省非遗传承人(香山帮传统建筑营建技艺),中国园林古建名师,中国营造技术人物传承奖获得者。1993年负责修建日本长崎凑公园,获日本金熊奖。2004年负责的东山凝德堂修复工程获首届江苏省文物保护优秀工程技术奖。
老薛薛林根
15岁那年,正读初二的薛林根辍学了。擅长吹笛子的他被乡宣传队看中,成为文艺宣传队员。半年之后,父亲薛福鑫说,年轻人总得有个正经职业,勒令他回家跟着自己学习古建。薛林根只好跟着父亲到了建筑队,跟随大伯薛鸿兴和父亲薛福鑫学习古建技艺。
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到最好。父亲的这一观念,对薛林根影响巨大。当时,薛福鑫是苏州市园林修建队技术负责人,薛林根也进了该队。这支队伍,集聚了大批苏州全市古建界的顶级高手。薛林根除了老老实实向大伯和父亲学习,遇到问题,也随时向其他人请教。他至今还记得,当时一位名叫杜云良的老工匠,在瓦工、龙门雕等方面技艺高超,给过他很大的帮助。
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中级工程师,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设计院院长。其设计的“玉涵堂”项目获世遗大会特别贡献奖。负责设计的工程包括:苏州福园住宅小区整体园林景观、苏州山塘街五大节点、浙江省文保单位钟介福药店修缮等。
大薛薛东
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与城规学院的薛东,如今是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设计院院长。薛林根告诉记者,前不久,儿子薛东获得了江苏省文物局颁发的两个优秀设计奖,这让他感到很高兴。
而在薛东看来,自己“一开始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所指的巨人,既包括爷爷薛福鑫所承袭而光大的千年古建技艺,也包括父亲薛林根所集聚、培养的人才团队。没有爷爷的倾囊相授,自己就得多摸索几十年也未必能形成今天的古建理念;没有父亲形成的人才团队,自己的设计理念也难以完全落实为现实的建筑艺术。
时至今日,香山帮匠人薪火相传,不仅弘扬古建筑艺术,而且把苏州园林建到了海外。
修复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园
木结构都烂了,大半年后重放光彩
位于苏州古城区的网师园是苏州典型的府宅园林。全园布局紧凑,建筑精巧,空间尺度比例协调,以精致的造园布局,深蕴的文化内涵,典雅的园林气息,成为江南中小古典园林的代表作品。然而,没有修复之前,网师园几乎已经破损不堪,屋脊上的瓦片许多都已经坏掉了,大部分木结构已经腐烂,薛林根和父亲薛福鑫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进行修复。
在修复过程中,薛福鑫最大的杰作是座精美绝伦的砖雕门楼,这座砖雕门楼被称为江南第一门楼,是因为该砖雕门楼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及艺术价值。当时,砖雕挂落都已经坏掉了,薛福鑫通过技巧的砖雕技艺,用凿子和刨子在质地细腻的青砖上,运用平雕、浮雕、镂雕和透空雕等砖雕艺术手法雕凿出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飞禽走兽和花卉图案,看上去非常形象逼真。雕刻艺术的神韵和历史故事的风韵,二者相互渗透,庄重而古雅,闪烁着吴地文化和民间艺术的灿烂光芒,不愧为传统砖雕艺术中的精品。
网师园里的一座已经废弃的亭子则由薛林根负责修复,这座飞角半亭经过修复后,重新建造了单檐歇山卷棚顶,戗角起翘,采用了黛色小瓦覆盖,造型轻巧别致,挺拔俊秀,富有灵气。屋檐下枋库门系四方青砖拼砌在木板门上而成,并以梅花形铜质铆钉嵌饰,看上去既美观大方,又牢固实用。
锯掉卧麒麟,重做了个站着的
1963年10月,薛福鑫负责拙政园“远香堂”的大修工程,“远香堂”是拙政园的主体建筑,四面都有落地长窗,嵌以彩色玻璃,曾一度破坏严重。在修复中如何保持原来取名远香堂“香远益清”的含义,难度较大,单是屋脊竖带上残缺不全的卧式麒麟的修复处理,就招来了一场不同寻常的争议。
泥塑是薛福鑫的绝技之一,他大胆地把卧麒麟锯了下来,重新塑成了一对“立式”麒麟。当年就有人写信到国务院文物管理局,指控他破坏国家一级文物。为此,国家文物局特派人来苏州处理,来人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专家,当他看了现场,又听取了薛福鑫的详细汇报后,对薛福鑫大加赞赏,认为这样改得好,塑得妙!真是艺高人胆大。那位老专家对薛福鑫说:“你年纪不大,却身怀绝技,没有见到你时,我只以为你和我年纪相仿呢。再过十年,你不得了。”
其实薛福鑫这样的改动有他创新的构思:原来的卧麒麟造型不仅显得臃肿,更重要的是薛福鑫熟知:麒麟是吉祥物,只能威风地站而根本不能卧!为此,他把已改好的站麒麟在安放时向上移五寸,这更符合了游人观赏的视角,这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前些年拙政园远香堂的落地门窗上,发现了一批珍贵的戏文木雕,用木板反钉保护了下来,这也是薛福鑫在那个特殊年代采取的保护措施。
三代人参与修复24座苏州园林
在半个多世纪中,薛福鑫亲自设计的各种古典建筑不下二百余处,参加修复的苏州园林有24座。
1960年,苏州耦园进行大修,当时邀请全国各地建筑专家商讨大修方案。薛福鑫在讨论中大胆提出:苏州园林是香山帮匠人建造的,只有香山匠人接手重修,才能更好恢复耦园原貌。他的意见被最终采纳。他精心设计了李白醉酒、林和靖踏雪寻梅等20多个形态各异的花漏窗。由于施工难度大,工人们无法完成图纸要求,他就亲自动手制作。经过薛福鑫的努力,重修后的耦园“苏味”浓郁,重新焕发出光彩。
在修复沧浪亭的过程中,薛福鑫在墙壁上发现了一对石狮子残留的“尾巴”,于是他根据这对“尾巴”的构造重新复原了一对石狮子,它们看起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在修复屋顶上的龙形雕塑时,薛福鑫画了张简单的草图给薛林根,没想到,薛林根根据这张草图很快就把龙形雕塑给复原了。
薛东开始与苏州古建打交道是在2002年,这一年,玉涵堂(吴一鹏故居)大修。一生主持过数百个古典建筑修建的薛福鑫称这个工程“是个大工程,也是难活”,前后历经一年多时间。整个工程,由薛家三代通力合作:薛福鑫负责整体设计,薛林根负责施工管理,薛东则贯彻爷爷的理念并通过电脑绘图将之呈现出来。吴一鹏故居修复工程完工后,社会反响巨大,贝聿铭也对此给予极高评价,人们把这一工程看作是薛家三代合作的典范。
◎除了修,还会保护
斗智斗勇,薛老当年护古迹也很有故事
1966年到1976年间,破“四旧”席卷祖国大地。苏州古典园林亦难逃浩劫!有一批从天津来的红卫兵把“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也看作是破“四旧”的对象。薛福鑫获悉后,急忙赶赴现场,因为他最了解: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里面有专门用来纪念对苏州地区有杰出贡献的从春秋时期至清代594位人物的头像和事迹,全部是镶嵌在该厅堂墙壁上的平雕石刻,为清代名家顾湘舟所雕刻而成,极为珍贵,举世无双。要是被“破”了,再也无法修复。薛福鑫为此焦虑万分,先向园林修建队队长徐汉冲汇报,为了保护这些珍贵文物,他向队长建议,采用纸筋将石雕全部涂抹,再刷上一层石灰水,然后写上几条革命语录,厅内再堆放大量杂物,锁上大门……他的建议被采纳了。就这样,总算把五百名贤祠保存了下来。
虎丘山上“冷香阁”三个桌子般大的字,是清代著名书法家的手迹。那时也有人要将它敲掉,薛福鑫得知后,站出来加以劝阻说:“毒草除掉可以作肥料,为啥一定要把它敲掉呢?铺在地上还可以走路,让众人把它踏在脚底下令它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了。”因为薛福鑫的机智,这三个大字终于保护了下来。剑池旁的摩崖石刻“风壑云泉”四个大字,是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的墨宝,也成为破“四旧”的对象。有一天,有人正打算拿钢钎敲掉,薛福鑫急中生智,告诉那人:“慢慢动手,这石壁龟裂得厉害,用钢钎一撬,万一引起岩石崩溃,你岂不是要倒霉吗?”一句话吓住了那个人。接着薛福鑫又提出不妨干脆用东西把它覆盖起来,最后一致同意用“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覆盖四字之上。
天平山大修也适逢“文革”时期,有人要将“御碑亭”砸掉,薛福鑫得知后极力反对。由此曾被多人斥骂,说他是“封建遗老遗少”、“四旧的卫道士”,但薛福鑫并不屈服,坚持与他们争辩,并且提出:“为什么北京的故宫至今没有拆掉,而天平山的‘御碑亭’一定要破之,这座亭子难道不是我们香山帮后人的劳动成果吗?我们为什么不珍惜我们前辈的功绩呢?可以把它改为迎宾亭嘛。”薛福鑫终于说服了这批人,并且把乾隆御碑也埋进东北角距亭20米的泥土中,使之得以保存下来。前些年拙政园远香堂的落地门窗上,发现了一批珍贵的戏文木雕,用木板反钉保护了下来,这也是薛福鑫在那个特殊年代采取的保护措施。(通讯员 杜衡 扬子晚报全媒体记者 张毕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