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
因采砂老板“靠水吃水”,该市管辖的石梁河水库黄沙被掠夺性开采,库容被大量侵占,周边农田被毁,超载车辆压坏了道路桥梁,水库管理处和驻地政府闹起了别扭,税收严重流失……那么,石梁河水库采砂为何出现如此乱象?记者进行了调查采访。
中国商报/中国商网 12月22日电(记者 石荣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话在江苏连云港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因采砂老板“靠水吃水”,该市管辖的石梁河水库黄沙被掠夺性开采,库容被大量侵占,周边农田被毁,超载车辆压坏了道路桥梁,水库管理处和驻地政府闹起了别扭,税收严重流失……那么,石梁河水库采砂为何出现如此乱象?记者进行了调查采访。
图片说明:石梁河水库谷歌地图2016年照片,沿岸黄色部分是采砂码头。
图片说明:石梁河水库采砂码头谷歌地图2016年照片。上图北岸部分属连云港市赣榆县管辖,下图南岸部分属连云港市东海县管辖。
现场:砂场遍地 车流不断
石梁河水库又称海陵湖,位于山东江苏两省的临沭、赣榆和东海三县交汇处的新沭河中游,始建于1958年,1998年国家淮委批准加固修建。总库容5.31亿立方米。集防洪、蓄水、灌溉、发电、养殖等多项功能于一体,是江苏省最大的人工水库,也是江苏省重点防洪保安工程。为便于管理,1971年,国务院批复同意将山东省临沭县在库区防洪水位28.0米上下的20个沿岸村庄划归江苏省统一安置管理。
在石梁河村庄的沿线,记者看到,沿途多处洗砂场忙碌不停,来往运输黄沙的大型重载车辆川流不息,沿途部分水泥路段已被压坏,严重处沟壑深达一二十厘米,山东江苏两省交界的南北辰大桥伸缩连接处,缝隙甚至能伸进一个拳头。
在西山后村东侧一座翻水站的北面,一家造船厂正在生产,焊花四溅,多艘采砂船已经竣工,随时可以下水。和这家规模相仿,类似的造船厂在石梁河水库的周边还有多处。
举报人驾船将记者载向了水库深处。库区内密布着淡水养殖网箱,数量众多的采砂船或停放在砂场码头,或驻泊在水库深处。
虽然正值禁采期,但装卸运送黄沙的机械和车辆仍在忙碌穿梭,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采砂季,老板们修建砂场码头的工作没有停止,大型施工机械轰鸣作响。
图片说明:在穿过葛沟村的马路上,大型运沙车穿梭不断,有些水泥路面被压出了十多厘米的沟壑。
石梁河水库黄沙开采管理呈无序状态
“这些黄沙就像一块无主的肥肉,有权有势的,谁想吃就吃,几乎没有成本。说了算的,只有石梁河水库管理处一个部门。这些砂场老板中,最牛的就是刘增玉了,水利部门早就被他喂饱了。”举报人范宝忠告诉记者。
和范宝忠一起实名举报的还有他的弟弟范宝民以及西山后村的王通营、王通理、范宝华等人。他们和被举报人刘增玉都是亲戚。
范宝忠说,仅刘增玉一家的砂场码头就占地1000多亩,这些码头全部是用从水库里打出的沙子堆出来的,大量侵占了水库库容。码头的围堰内,几台大型机械正在施工,范宝忠说,那是刘增玉在开挖鱼塘;堆放黄沙的码头上,装载机轰鸣,运输黄沙的车辆来往不断;码头的最东边,一片开阔地刚刚整平,用途尚不明确。
记者通过卫星地图观察测量,刘增玉一家在水库里的码头有十多座。整个砂场码头包括水道在内,长约1.22公里,平均宽约400米。
从卫星地图上看,石梁河水库内养鱼的网箱一排一排,串串链接,仿佛密布着的蠕虫;南北两岸砂场密布,一个个堆放黄沙的码头伸向水库深处,像一条条巨大的蚂蟥吸附在沿岸的肢体上,让人怵目惊心。
“水库里采砂的太多了,沙子是矿产资源,水库管理处没经国土局、税务局的前置审批,也没有经过工商局的注册,就擅自做主,给砂场老板们发放了采砂许可证,这是严重的滥用职权犯罪!”驾船的王通营告诉记者。
王通营此前是石梁河镇西山后村的村委委员,他说,因参与了实名举报,村两委换届以后,有人“不让”他干了。现在,砂场老板刘增玉一家掌了权,他的侄子刘勇当了村书记,儿子刘波当了村主任。
在西山后村西侧紧邻石梁河水库的一片农田,记者看到,大片小麦和黑莓被泡在了水里,有的被彻底淹没,有的还露着青苗。
王通营告诉记者,被淹的土地有几百亩,都是基本农田,包括良种基地,是刘增玉采砂挖坏了水库堤坝,湖水倒灌造成的。因为刘增玉势力强盛,群众不敢讨索赔。
王通营的说法,记者在西山后村会计王永春那里得到了部分证实,被淹的确是耕地,但大水的来源还不明确。
图片说明:被举报人刘增玉位于西山后村北侧石梁河水库里的采砂码头。谷歌地图2016年照片显示,该码头长约1.228公里,平均宽约400米。
图片说明:
石梁河水库里停靠着大批采砂船只,远处“山丘”是刘增玉在水库里用黄沙堆填起来的码头。
镇政府:请求纪委调查 赶快禁采
在石梁河镇政府,党委委员、武装部长李维进和该镇北区工委委员、经济发展局局长孙克鹏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一见面,两位先后负责黄沙工作的镇干部都是大倒苦水,他们认为,水库里采出的黄沙没给镇里带来任何好处,相反,拉砂的超重超载车辆却把村庄道路和大桥给压坏了。
“我们这些路为了保证老百姓生产生活的,不是给他们做生意用的。超载最多的一车装了180吨,设计使用寿命10年的道路,不用3年就被压坏了,阴雨天老百姓都不敢走。山东江苏两省交界处的新沭河,交通不便,我们原来镇里的周书记到省里都给人跪下了,请求修桥,省里同意都不行,必须淮委同意,最后山东江苏两省和市里给淮委打报告,才给修的这座高标准的南北辰大桥。10年,大桥已经移位了。移位,一是桥下采砂造成的,二是大车压坏的。”经济发展局局长孙克鹏说。
“因为采砂无序,把我们东海县的饮用水河道都给淤积堵塞了。石梁河水库管理处是连云港市直属、水利局代管,国家淮委也管。他们副处,我们正科。镇里找了水库,水库牛哄哄的,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2012年,没办法只得向上行文报告。领导们为这事头都大了。他们在大桥下200米就采砂,沙子经水一冲就流动,大桥基础出问题了。我们镇里是极力阻拦,拦不住。我就给省长信箱写过信反映。”李维进表示。
石梁河此前和南辰是两个乡镇,机构改革,南辰撤并到了石梁河镇。因修建水库安置山东临沭移民等因素,基础条件普遍较差,贫困人口较多,是江苏省长石泰峰亲自包点挂钩的省重点扶贫单位。记者通过卫星地图测量发现,新沭河汇入石梁河水库入口处的南北辰大桥,距离大桥40米的位置就是采砂的码头航道,另一侧的沙塘距离大桥甚至仅有十多米。镇里非常担心,好不容易求来的大桥一旦被压坏,就再也没人给修建了。
李维进表示,资源开采,国家是按照哪儿产出哪儿受益的原则分配的利益。当地资源,若百姓受益,镇里无话可说,问题是资源被水库给卖了,甚至连湖北人都来承包沙场,一千亩水面一年才五六万块钱,老板们赚足走了,还培养了一批有“势力”的人物为害一方,没给当地老百姓什么回报。
“镇里急死了,急需发展,摆脱贫困,多次向上级申请扶贫政策和资金,但是,上级在检查后说,水库每年卖出了那么多黄沙,怎么可能穷?无序开采直接影响石梁河镇的开发建设,等你们取缔了黄沙开采以后再说吧。我们迫切希望禁采!骆马湖可以禁采,石梁河水库怎么就不能?”李维进说。
在采访中,一位不愿具名的政府官员告诉记者,国家每年给石梁河水库管理处6139.98万元的清淤资金,水库自己发电卖钱,收取渔民网箱养鱼的费用,每条打砂钻每年向管理处交纳2到4万不等的费用,收取的存砂码头每平方米每月5毛钱的水库占用费等等,水库管理处的实际收入数额巨大。
“国家每年给了6千多万的清淤费,采砂后就不用清淤了,但是钱照给,钱呢?采砂利润巨大,油水肥厚,这仅仅是明面上的,业户背后还要给水库送钱疏通关系;码头的丈量面积和实际占用面积都是谜。整个石梁河水库南北两岸不少于700条钻,平均每条3万,一年就是2100万元,外加网箱收费,每年3000多万,收了8年了,钱呢?我们希望媒体曝光,请求纪委来调查!”这位官员表示。
举报人范宝民也告诉记者,“某沙场老板就放出话来说,如果他出事了,水库的领导一个也跑不了。就在前不久,他就让手下孟某一次就送给了水库某负责人1个数的贿赂。1个数在我们这里是10万元的意思。水库问题这么多这么大,纪委为什么不来调查?”
在一些网络论坛上,就有网友以《连云港石梁河水库大肆卖证敛财,富的像欧洲,旁边小学穷的像阿富汗》为题,对水库进行揭露。
水利局:体量太大 无法收场
水库旁边的小学是否穷得像阿富汗记者不及目睹,但是在水库的办公区,除悬挂着连云港市石梁河水库管理处的牌子以外,大门的另一侧还悬挂着连云港市海陵湖水利风景管理处的标示。管理处的办公地点就在风景区内。
石梁河水库管理处副主任张顺胜的办公室墙上,悬挂着石梁河水库大幅卫星图片,上面标注着砂场码头业主和各违法建筑业主的位置和名号。
他告诉记者,整个石梁河水库总共有采砂的业户七八十家,采砂钻200条,但是出砂数量无法统计。2016年,存砂码头是按照每平方米每月5毛的标准收取的管理费,全年最多收了1000万,全部进入了国库。
“为了加强管理,处里给他们(采砂业户)办理了《采砂许可证》,不收费,目的是为了控制采砂船数量。不存在举报人反映的刘增玉多占少算的问题。”张顺胜表示。
记者质疑,黄沙属于国有矿产资源,按国土资源部《关于加强河道采砂监督管理工作的通知》(国土资发[2000]322号)和连云港市人民政府《石梁河水库管理暂行办法》等相关文件规定,开采应该经过国土部门的前置审批,税务部门要征税,水库管理处为何独自批准采砂船下水开采了呢?
“矿产资源应该由国土局管,税收是税务部门管,造船是地方政府管。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事。库区周围有10家造船厂,我们不让造,但是没有执法权,管不了,我们只能不让他们下水。据我了解,税务部门好像现场收税了。”张顺胜说。
他表示,这次举报实际是西山后村砂场老板刘增玉和他此前的8个合伙人产生了纠纷引发的,都是他的至亲,看刘增玉挣钱眼红,想敲诈勒索,所以才四处举报。
除了和张顺胜的上述观点相同外,连云港市水利局机关党委副书记、水政监察支队副支队长范云涛还对石梁河镇的说法非常不满,他认为,如果镇里对水利局有意见,可以通过正常程序提出,不应向媒体公开。
“水库占用费是物价部门核准的;拉砂的大车压坏了路,是交通路政管;采砂人员和造船发证是地方政府管;船只违规是海事局管;养殖业户是渔业部门管;我们就是发了个临时采砂证,管了个钻。镇政府也是参与治沙的单位成员,每次行动,他们冒个泡就跑了,他们不能推卸责任!水库采砂应由市里成立专门部门统管。”范云涛表示。
范运涛说,邻近的山东省就有成功先例,由“黄沙办”统一管理,在规定的季节按照规定的数量开采,每方收取包括管理费、资源税、增值税等在内的40%多的税费,税务部门出具发票。连云港没有。
范云涛和张顺胜都认为,虽然管理处做出了大量工作,领导们也想解决,但是,库区采砂已形成了体量规模,直接间接从业人员众多,如直接禁采,这些人员无法安置。
范云涛说:“采砂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但是利益巨大。我们不想让采,早晚会出事,出大事!已经有了苗头,是个定时炸弹。国土和税收没有前置审批我们就让他们采了,我们理亏就在这里。”
记者不解,既然已知目前的问题是此前水利局自己审批所致,已知有了事故苗头,难道还要放任这一问题延续下去?
采访期间,记者多次试图联系采访东海县国土和税务机关,两部门均希望记者再回去“坐坐、聊聊”,但是并未对采访问题给出实质性的回答。
“水库管理处有权有钱有枪,有给他们配备的公安派出所,如果敲诈勒索,我们敢到市里省里举报吗?怎么不抓我们?水利局是血口喷人,强词夺理!根源,就因为油水太多,他们舍不得。此前越权审批的太多了,无法收场了,所以,他们希望继续采下去。就像一群小偷指望着盗窃过日子,某一天不让他们偷了,他们就说,不让偷就没法活了,就下岗了,所以还要继续偷下去。岂有此理!”举报人范宝民还告诉记者。
国家税收大量流失
十多年来,随着房地产市场和国家基础设施建设的不断扩大,建筑用黄沙越发紧俏。2015年,同为苏北地区的骆马湖水库全面禁采以后,石梁河沙价飙升,供不应求。
“不算赣榆县的,光东海县这一侧就有65个采砂业户。镇里在南辰和树墩村设了两个收费站,税务部门委托我们代收,去年总共收了约300万,今年至今收了170万,上交国库。收的钱还不够道路维修的,得不偿失。县里和国土、税务正在研究,明年对现有征税方式进行调整。”石梁河镇党委委员李维进表示。
举报人范宝忠此前就是收费员,他对收费底细了如指掌,“大多是前四后八的车辆,还有更大型的,大的能装上百方。以车为单位,从镇财政所购买10元、15元、25元和35元面值的‘过磅单’,交给收费站后通行的,平均每车21.25元,就是收了一点儿过路费而已。偷税最多的就是刘增玉,他一家一年就有上千万。”
图片说明:运沙司机交给来的“过磅单”。范宝忠说,两个站每年平均约收800万元。
在石梁河水库,毛砂每立方售价55元,净砂80元,按照运砂车辆平均每车装载50方计算,取中间值,每车价格约3375元。
由于建筑用砂属非金属类矿产资源,国家按照销售价格的一定比例征收河道采砂管理费、矿产资源补偿费、增值税等税收。不包括其他税种,仅河道采砂管理费一项,《江苏省河道采砂收费管理实施细则》规定,收费标准按产地销售价15—25%收取;而相邻的山东省,泰安市河道采砂税费征收的比例约占销售总额的44%。
按此计算,不按营业额的40%收取,仅收25%管理费一项,每车至少漏税843元。
“咱们可以算算账,就算两个收费站去年收了300万,每车平均收费21.25元,约等于141000辆车;每车漏税843元,大约1.2亿元。这还不算赣榆那一面的。”范宝忠说。
石梁河水库分赣榆区和东海县南北两岸采砂,仅东海县一侧一年就损失税收约1.2亿元。1.2亿,对苏北地区经济相对落后的连云港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更让人不解的是,既然连云港市水利局明知如此采砂早晚出大事,明知山东有成功经验可鉴,也明知每立方至少可收取40%的税费,那么,连云港为何放任如此大的税收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