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0日,河北省石家庄市井陉县冶里村,失去双臂的贾文其背着双目失明的贾海霞,正在过河,到对岸的河滩上植树。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摄
12月17日,冶河河畔,贾海霞和贾文其走在去河滩的路上。洪水过后,河滩上光秃秃的。新京报记者 杨静茹 摄
二十岁的贾利鹏从来没见过那么急的雨。从7月19日早上开始,雨越下越大,到了下午,他在石家庄居住的小区里,积水已经没过小腿,新闻报道部分道路上的汽车被淹得只露个车顶。
他开始不停往家里打电话。他的老家井陉县冶里村位于石家庄西部太行山区,夹在东西两座山间。他家的房子建在西侧山坡上,站在房顶往下就能看到村边的冶河。
河中心有一片约五十亩的河滩,与两岸都有二十米左右的距离,鹅卵石覆盖。从2002年开始,贾利鹏的父亲盲人贾海霞和没有双臂的搭档贾文其一直在这片河滩上种树,出人意料地把荒滩变成了树林。
今年春天,美国CNN拍摄了关于他们的短片,在社交平台上点击量破百万。五六月份,各路记者从国内外赶到这片无名河滩。贾海霞和贾文其原打算今年把树卖掉换钱,突然的关注促使他们改变了主意,贾文其说,“一边砍树,一边接受采访,不合适。”
舆论的热潮还未完全褪去,洪水来了。
贾利鹏惦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树林。“白天通电话我爸还说哪能有那几十年不遇的洪水,晚上就说河水涨了。”那天晚上,他靠在窗边,听着雨声,心里安生不下,凌晨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四点多睁开眼看到家里的未接来电,赶紧拨回去,已经打不通了。
“一上网看到县城同学拍的大水照片,我心想,完了。”
洪水来了
当天晚上,雨大得“伞根本不顶用了”。贾文其的房子地势比较低,出门下个短坡,两分钟走到村边公路,公路以东就是冶河。
他在家里坐不住,时不时出门站一会儿,看看河水情况。七八点钟,上涨的河面还不至于淹没河滩,树林还是老样子,他觉得应该“不碍事”。
十一点多,突然听到“刮风一样的声音”,他马上走出家门,往东一看,“明晃晃的,那就是水啊。”洪水从上游下来,瞬间涨满河道,吞噬了两岸河滩上的庄稼,大群的鸭子被溢出来的水带到公路上,嘎嘎乱叫。“树林那儿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贾海霞听着雨声,看不到水量,心里着急,躺在床上睡不着。凌晨一点左右,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赶忙让老伴去开门,贾文其进屋就说“树没了”。贾海霞衣服还没穿好,瘫在床上,“打击不亚于把我眼睛打瞎那一次。”
没多久,水、电、手机信号都断了。贾文其在贾海霞家待到四点,天快亮了才离开。贾海霞老伴记得,一晚上谁也没说什么话,“能说啥啊,就待着。”
“我连着两天晚上都睡不着,迷迷糊糊的。”贾海霞说,“想这几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像演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开始我们两个到河滩上种树,慢慢地浇水、除草,特别辛酸。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到,夏天不管多热,到树林里都是凉飕飕的,晒不着也没有热气,四周是水,中间是树,那空气太好了。”
贾海霞形容种树的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每天早上八点,收拾好镰刀、锤子,带上馒头和水,他拉着贾文其的袖管,一起走十五分钟到岸边,再由贾文其背着蹚过河水到达河滩。他们中午不回家,“总是感觉还没干活呢,太阳就落山了。”
农历二月二开始种树。他们没钱买树苗,都是砍树枝扦插。贾文其选好树,先用肩膀把贾海霞托上去,再用“上下左右”指挥他用镰刀摸索着砍下树枝。贾海霞的左手经常被割破,衣服也划出长长的口子。栽种的时候,贾文其用脚夹住树枝控制方位,贾海霞攥着插进坑里。
过了清明,树叶开展了,就不再种树了。这段时间,林中的青草已经冒芽,山上还是光秃秃的,村民经常在树林放牛羊。2008年有一次,两头牛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挤倒了小树苗,贾海霞让主人把牛牵走,对方来了一家三口说河滩是自己家的,又拿不出承包协议,双方吵急了打了一架。每年这段时间,为了看护小树苗,贾海霞和贾文其从早到晚在树林守着。
夏天,爬墙虎之类的杂草疯长缠上树干,遇到大风很容易把小树连根拔起。他们俩一株一株清理,贾文其用脚拽,贾海霞用镰刀扯,清理干净就十月份了。
雨季过完,浇水成了主要工作,贾海霞站在河里用桶打水,贾文其挑到林里浇灌。等树叶一落,两个人开始防火,在树林巡逻几个月,等到再开春,又是一年。
“我们没有节假日,每天躺下就睡觉,起来就干活。”荒滩上长出了近万棵树,杨树、柳树、桃树、香椿、泡桐。贾海霞摸着这些树发芽、长高、直到踮起脚也够不着顶了。近几年,好多鸟在树林里筑巢,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眼前,河滩上只有一些没被冲走的残缺枝干凌乱地堆在一起,它们被连根拔起的样子是树林也是洪水的唯一印记。树是贾文其眼看着没的,一切又回到最初的样子。这半年他尽量避免到河滩上去,“那是伤心地”。
“我们也想有人认可”
开始种树的时候,贾海霞四十岁,贾文其三十九岁。
贾海霞1962年出生,高中毕业以后在附近采石场找了一份爆破员的工作。2000年春天,他和妻子儿女搬进省吃俭用了四年一点一点盖起来的新房。
当年11月,他在工作中被飞石炸伤右眼。在井陉县医院,意识模糊中,他听到医生对家人说,“你们今天晚上都别走,石头打到眼底了,离脑子很近,可能有危险。”
熬了一宿,贾海霞度过生死难关,但是右眼失明了。之后100天,他辗转三家医院,都被判无法医治。贾海霞的左眼从小白内障,他就此成了盲人。
刚知道结果的时候,他住在医院的高层病房,晚上趁家人不注意摸索着走到阳台,想跳下去一了百了。“但是我能感觉到那下边的黑暗,始终迈不出那一步,没想到活着不容易,想死更难。”
2001年正月,贾海霞出院回家,他不敢走路,每天呆坐在床上,发小贾文其经常陪他说话。贾文其三岁触电失去双臂,他对事故没有印象,从记事起,自己就在用脚做别人用手干的活。
贾文其和贾海霞家住得很近,从小一起玩儿。贾文其记得,冬天他们经常到河里捉鱼,“凿开冰,下边好多鱼,我们俩抓了卖给别人,拿着钱就去买小人书。”
贾文其初中毕业进了村林业队做看护员,生产队解散以后,又在大队帮过忙、杀过猪。他喜欢下象棋、游泳、写书法,1998年开始跟着残疾人艺术团全国演出。2001年,为了照顾偏瘫的父亲,他辞掉艺术团的工作回到村里。
贾文其用自己的经历开导贾海霞。在贾海霞心里,贾文其是走南闯北的“能人”,他心想“人家能生活,咱也能。”
贾海霞失明时,儿子贾利鹏只有四岁。有一天贾利鹏说,“爸爸我捡了个橘子,你摸摸。”贾海霞一摸,是一块橘子皮。
“哎呀,孩子太可怜了,从小没吃过水果,都不知道橘子什么样,我作为父亲,应该把儿子养大。”种不了田,打不了工,他和贾文其合计着一起种树,等树长大了卖钱。
二人很快跟村委会签了协议,在荒滩上种树,“自己处理树木,收入归自己所有。如果被洪水冲了,村委不赔偿任何损失。”
贾海霞摸索着练习走路,从他家出来要连下四个坡才能到河边,其中最陡的一个坡上他摔过无数次。盲人的适应过程艰难漫长,贾海霞“一心想要种树”,才没有放弃。
贾利鹏在树林里长大,小学就会插枝浇水,中学假期带着同学一起帮忙。他觉得种树是爸爸的“精神寄托”,“这样他感觉自己有价值”。在他印象里,“一开始种树活不了,后来活了,再后来越长越大,越种越多,我爸越来越开心。”
2014年,从山坡往下看,河中心绿油油一片,贾海霞和贾文其自己也没有想到能种成这样。
“我们想向人展示一下,说真的我们有点自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我们也想有人认可。”贾海霞说。
他们通过邻居找到一名摄影记者。2014年3月8日下午,两个人正在树林干活,记者突然到访,他们觉得“很新鲜”。记者拍了树林和他们搭配干活的场景,“你们这太不可思议了,发到网上点击量肯定特别高。”贾海霞问:“啥叫点击量?”
“井陉几十年也出不了这样的名人”
2014年3月12日,植树节,关于“种树老人”的第一篇报道发出。两天后,贾海霞接到村支书电话,《石家庄日报》要来采访。“那是最激动的一次,党报啊,来采访我们,多不简单!”
贾海霞家写字台正中间摆的是和石家庄市委书记孙瑞彬的合影。两年前,孙瑞彬曾出现在他家小院,告诉他和贾文其“一棵树就是一个除尘器,一片林就是一个制氧站”。
贾海霞没听过这么“有水平”的话,他把这句话当作座右铭,“别的媒体来了,我们也学着说。”带着身残志坚、绿化环境的标签,两个人被评为“2014感动河北年度人物”。
经过河北当地媒体连续发酵,在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贾文其和贾海霞接到很多采访邀约。贾海霞拉着曾经走南闯北的贾文其的袖子,第一次去北京、合肥,第一次坐高铁、飞机,感觉“光荣、骄傲”。
今年三月份,贾海霞把一直在外打零工的老伴叫回家帮忙联系树商,“儿子二十了,树也长大了,我们想把树卖了,我给儿子结婚,贾文其拿着钱养老。”
“买树的人来看了三次,我们的树有大有小,人家说平均下来按一棵一百算。”贾海霞老伴说。
树还没来得及卖,CNN的一条两分半钟短片再次把他们推上舆论浪尖,五六月份,中外记者突然涌进来,事情开始“变味了”。
村支书刘彦明、县宣传部新闻科负责人高靖华那段时间每天在贾海霞和贾文其家“上班”,负责接待和引导记者。高靖华说,“井陉几十年也出不了这样的名人。”上次井陉县引起媒体广泛关注还是2007年的红心鸭蛋事件。
来访者的套路都差不多,先让贾海霞爬树砍树枝、贾文其背着贾海霞蹚水,再问他们为什么种树、怎么种树。最夸张的时候,树林上空三个无人机同时在转。
有一次,贾海霞正在“表演”爬树,下边的两拨人打起来了,一拨人走动影响了另一拨人的拍摄。两边越打越凶,贾文其没法拉架,贾海霞赶忙从三米多高的树上下来,摸索着把他们拉开,劝说和气以后,再次爬到树上供他们拍摄。
贾海霞很无奈,五十多的人了,最多的时候他都记不得自己一天要爬多少次树。“我们还不如耍猴的,猴子上树还有人扔硬币呢,我们都没有。”
六月份,有一家电视台拍摄贾文其背着贾海霞过河的画面,来来回回走了十次都不满意。天气很热,两个人感觉头重脚轻,全身没劲,强撑着精力完成当天的拍摄,第二天就说不出话了,发高烧,在卫生所打了一周多点滴。
贾文其实在没有面对镜头表达的欲望,他喜欢安静的生活,看看书、下下棋、写写字。“让人不舒服的事儿实在太多了。”贾文其说,“但是人家大老远来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有什么要求我就想尽量满足。”当时,四个杭州来的学生想采访他们,他们一时抽不出时间,贾文其安顿学生在自己屋里住下,自己找别的地方凑合。
成名使他们俩成为村里“不自然”的人。贾文其带记者在村里或河滩上走,村民都会盯着看,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又视察工作啊?”还有村民背地里讲,河滩上的树不是他们种的,是自己长出来的。
贾文其对名气和关注度越来越麻木,他经常想“什么时候才能熬出来啊。”
“名誉太不现实了”
这一轮的舆论包围促使贾海霞和贾文其改变了卖树的计划。“我们一开始种树就是想等长大了卖钱,后来得到的关注和认可多了,好像钻进套里了,都说我们是榜样,树也不敢卖了。”贾海霞说。
贾文其的解释更简单,“我们一边砍树,一边接受采访,不合适。”
他们都清楚河滩上种树有风险,村里老辈人都说冶河每过十到二十年就会发一次洪水,上次大水正好是二十年前。五月份贾海霞还说,“这河边就是水,要是涨一次,发大水了,马上就冲完了。”
县长在他们村边接受《焦点访谈》采访时表示,“一旦发生了一些不可预见的灾害,比如树木受到损失了,我们林业部门也可以给他一定的经济补偿。”
当期《焦点访谈》还未播出,洪水就来了。摄制组再次来到村里拍了残枝漂在洪水中的画面。新华社报道,截至7月26日,井陉县共有20.8万人受灾,死亡38人、失踪33人。
县宣传部新闻科负责人高靖华说:这次井陉县受灾严重,有的镇子道路被冲毁至今还在施工,没有钱也没有名义通过财政拨款给他们俩的树林补偿,以后他们再种树,可以从别的方面给他们提供帮助。他跟贾海霞讲,“要有全局观,不能因为是名人就特殊对待。”
洪水过后第二天早上,上游村民沿着河道打听有没有人看到尸体。贾海霞想,人家命都没了,这些树没了就没了吧。
五月份面对舆论称赞,贾文其曾说“塞翁失马”。一语成谶。“现在树没了,这就是狼吃了小孩——活该。”
舆论关注曾给两人带来现实的帮助,他们拿到过多笔来自政府、残联等单位的奖励或救助。五六月份好几位爱心人士到家里放下米、面、油或者装着一两千块钱的信封,名字也不留。假肢、空气净化器、橱柜甚至化妆品企业都来送温暖,“拿点东西到这跟我们一起拉个横幅拍张照就走了。”
贾文其早就想到后山上去种树,“不用老担心会被河水冲走”,一直受困于没法浇水。今年春天,网友为他们募捐了六万块钱,在山上修蓄水池。4月份动工,两个人满怀期待,每天都盯着施工。
十几天后,施工结束,没有阀门也没有防护栏,包工头说六万块钱用完了。这时有村民拿出山上土地的承包协议书,向他们宣示主权。贾文其觉得尴尬,不愿再提上山种树这回事。
7月19日的洪水结束了两个多月的喧嚣。这半年,树没了,很少有媒体再来,爱心人士也不见了。两个人过上了清闲平静的生活。
他们等待明年开春,重新开始。贾文其说,“庄稼人不怕这个,土地冲走河滩在,树没的时候我就准备着明年再种了。”
贾海霞也是同样想法,“树我们还要种,这回我们不会再图热闹了,种几年就卖。名誉太不现实了,能吃还是能喝?只有把事情做成了,才能挺起腰杆做人。”
贾利鹏理解父亲的心情,“十几年了,一出家门就能看到河里绿绿的一片,现在啥也没了,看着可不得劲儿。”他说:“树没了没事,人还在,我爸想种就接着种,他岁数大了种不动了,我还可以帮他种。”
12月的冶河湍急清冽,贾文其问我,“你看我们这河像不像《三国演义》里的滚滚长江东逝水?”
他一个人沿着河边往前走,突然唱起“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近人间天堂。”远处,夕阳隔着雾霾散发出微弱的光,太行山脉披着一层朦胧的昏黄。
A12-A13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