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怡 李维康/文 李维康/图
“唉!天天在里面遭虐待!” 2016年12月18日上午,出狱刚刚两天的黄裕填,在揭阳市中医院的病床上,一边打着点滴,一边语速急促地讲述着自己的满腹冤屈。21个月前,他经历了被捕、判刑到入狱的全过程,在看守所内还曾遭受红花油滴生殖器的折磨。而这一切,只因他多次举报和上访。
缘何招来牢狱之灾?
黄裕填是广东省揭阳市榕城区人,出生于1975年,个头不高,身材臃肿。他原是揭阳市广播电视台的采编人员,在举报揭阳忠泰气体厂的氧气存在问题之前,他曾状告揭阳市政法委书记许光汉、揭阳市人大副主任陈延华等人利用他的身份证以政府名义成立公司,虚开增值税发票,骗取国家出口退税,可以说是远近皆知的长期上访户。
2013年年底,揭阳市榕城区忠泰氧气有限公司被曝出以工业氧代替医用氧销售的违法行为,黄裕填看了南方电视台的报道后,认定其父亲的死与“问题氧”有关,他在控告书上称:“我父亲是在梅云卫生院住院吸了忠泰气体厂的工业氧死亡的”,他在向有关部门举报的同时持续在揭阳星空网、揭阳论坛等各论坛发帖反映此事。黄裕填的妻子张永红说,她的公公因患直肠癌住进了梅云卫生院,期间一直使用忠泰公司的医用氧气,后来肺气肿并发去世,所以黄裕填认为其父的死与忠泰公司的氧气密切相关。
据黄裕填的描述,事情惊动了当地政府和忠泰氧气公司方,梅云办事处主任林列声多次与其协商,忠泰公司的法人代表林炼中也通过林列声向黄裕填传话,“只要你不帮曾列忠,多少钱都可以谈”。在忠泰气体厂不远处,是专门供应工业氧的忠特氧气公司,而忠泰气体厂生产工业氧和医用氧,两家产品都销往揭阳、汕头等邻近地区,在生意上存在竞争关系。与黄裕填一同举报忠泰氧气公司医用氧和工业氧混装问题的曾列忠,正是忠特氧气公司老板的近亲。
黄裕填要求和忠泰公司方签订赔偿协议,但被拒绝。双方调解不成,忠泰公司方又托黄裕填的表兄黄永逢向他转交一个袋子,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黄裕填后来发现,袋子里头有4万元人民币、一袋茶叶和一条香烟,但当时他不清楚里头是什么,因为黄永逢不让他现场打开袋子。
这场风波没有因为黄裕填收下钱而平息,反而由此掀起了更大的波澜。黄裕填认为他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也没有与忠泰方达成协议, 因此他继续在各大网站发帖,“除了发帖,我们还给相关部门写举报信”,正是这一举动激怒了忠泰方,招来报复。按照黄裕填方的说法,黄永逢曾告知黄母,是忠泰方举报黄裕填敲诈勒索,导致黄裕填被捕。
2015年3月17日,黄裕填被强行带到榕城区公安局,随身携带的手机、录像机被查收,里面储存着他与林列声、黄永逢等人的通话录音和录像等资料。
2015年3月17日晚,民警以“涉嫌扰乱社会秩序罪”的名义搜查黄裕填在深圳的住处,正是这一搜,搜出了黄裕填伪造公章的罪证,黄裕填随后被送往揭阳看守所。
“这段时间过的是惨无人道的日子”,出狱后的黄裕填对记者称,2015年3月17日至2016年6月22日,在揭阳看守所里受虐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曾被管教人员要求双手夹耳朵,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也受到过同室犯人的“海南锄头”招待,即用脚后跟敲击别人的背部,因脚板和小腿的组成的形状似锄头得名。
在揭阳市公安局榕城分局拘留期间,黄裕填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双手被拷在椅子上,“他们拿钳子夹我的拇指,要我认罪”,说着黄裕填伸出两个大拇指,拇指指甲盖中央泛白,他自称这就是当时被钳子夹拇指所致。黄裕填的妻子张永红曾对记者说,黄裕填在被关押期间还遭受其他虐待:“那天晚上,我老公被折磨得很难受,就要求去厕所,结果办案人员拿红花油滴他的生殖器,痛得他在地上打滚。”12月18日黄裕填当面向记者保证,他在申诉控告书上所写的“刑警拿红花油滴他的生殖器”一事,千真万确。
黄裕填告诉记者,揭阳市公安局榕城分局刑警队长周文鹏是当时审讯期间的指挥人员,参与了审讯的全过程。12月31日,记者打电话向周文鹏求证是否曾刑讯逼供,周文鹏并未直接回应,只是说:“黄裕填找来假记者在网上发表新闻,故意扰乱社会秩序,他做的事都是非法的,公安局应该抓他。”
(12月18日,记者在揭阳市中医院见到刚出狱的黄裕填)
2012年12月开始实施的《拘留所条例实施办法》第三条规定:“拘留所应当坚持依法、科学、文明管理,依法保障被拘留人的人身安全和合法权益,尊重被拘留人的人格,不得侮辱、体罚、虐待被拘留人,或者指使、纵容他人侮辱、体罚、虐待被拘留人。”
“黄裕填在里面被虐待,红花油烧他的生殖器,三天三夜不给他喝水,他们这样做不会留下疤痕,以后想拿出来对证都找不到。”张永红言语中带着怒气。
“伪造公章”罪名是否属实?
2016年4月8日,广东省揭阳市榕城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处黄裕填有期徒刑一年零十个月,罪名为伪造国家机关印章和伪造公司、事业单位印章。
2016年4月18日,黄裕填提出上诉,他认为法院无视事件的来龙去脉,做出了不符合事实的裁定,致使他入狱的真正原因是多次上访而遭到打击报复。
2016年6月12日,广东省揭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二审,维持原判。
广东省揭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刑事裁定书中认定:
2010年4月,上诉人黄某为方便其女儿入学,在深圳市一雕刻店雇人伪造了“揭阳市榕城区梅云街道教育办公室”、“揭阳市榕城区梅云街道办事处计划生育办公室”、“广东省计划生育证件专用章/榕城区梅云街道计划生育办公室”等3枚印章。之后黄裕填利用伪造的印章制作了1张就学联系函、1本计划生育服务证。2010年至2011年期间,黄裕填为了方便工作上的业务联系,在深圳市龙岗区布吉街道办事处西环路1家雕刻店以每枚人民币80元的价钱雇人伪造了“滁州市第三人民医院”、“深圳市海华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深圳市欧健药业有限公司”3枚印章。2015年3月17日,公安民警在黄裕填家中查获了上述6枚印章及“深圳市泰康门诊部”字样印章1枚。
法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八十条第一、二款规定,一审判决黄裕填犯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犯伪造公司、事业单位印章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总和刑期有期徒刑一年十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一年九个月。二审维持原判。
“伪造公章”似乎“证据确凿”,但黄裕填认为案件侦查过程存在程序问题。他说,此案立案与“伪造公章”毫无关系,公章是公安局在搜查时的“意外收获”,他因“敲诈勒索”罪被抓,但证据不足,这个罪名无法站稳脚跟,与之相关的笔录也都全部销毁了。黄裕填案件的侦查证据卷和《受案登记表》上记录:立案之初,公安机关是以黄裕填要到北京上访,且在《星空论坛》发帖涉嫌扰乱社会秩序罪而立案侦查,而非敲诈勒索罪。黄裕填说,当时揭阳市公安局榕城分局审讯人员劝说他:“针对你在网络发帖的行为,拘留十五天是没问题的,你就认了吧”,他才签字画了押。随后,办案人员搜查了黄裕填母亲的家和其在深圳的住所,查获7枚私人刻制的公章。
“伪造公章罪判了一年零九个月根本就是不合法的。”黄裕填的律师严志芬说。“一个就是刻印公章的时间已经超过追诉期”,按黄裕填说法,在2008-2009年间,他刻过两枚公章,而一般公章的追诉期是五年。严志芬律师曾要求对公章印刻时间进行鉴定,但是公安、检察院没有接受。严志芬认为如果没有对社会造成危害性的话,不能构成犯罪。“我是坚持无罪辩护,这个案件肯定是有问题的。”
“我觉得黄裕填真的很冤”,公安机关最初以“敲诈勒索罪”逮捕黄裕填,又以“聚众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罪”搜查黄裕填家,搜到印章后以“伪造国家机关印章罪”“伪造公司、事业单位印章罪”判刑。严志芬律师说,“从案件的实质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打击报复,因为黄裕填的揭发行为触动了当地官员的利益。”
对于伪造公章,曾列忠为黄裕填感到愤愤不平,他说,黄裕填长期控告揭阳市榕城区的相关官员违法乱纪、滥用职权,一直以来不受当地政府部门待见,许多常规的手续都办不下来。张永红告诉记者,他们的结婚证是托一位长辈帮忙才办成的,小孩在深圳上学需要提供的材料也没办下来,“我老公在政府办什么事,别人都是难为他的”。黄裕填的书面供诉称,2006年他在深圳工作时被要求提供户籍所在地的证明材料,但榕城区政府不予提供,他不得已找人刻制了政府公章。
记者与黄裕填见面时,他对于法院判处的“伪造公章罪”表示不服,极力否认私刻公章的行为。“我是使用,我是使用,我一直强调我是使用,使用和私刻是两码事,为什么要把这个罪名强加给我?”黄裕填的声音发颤,手也抖个不停,由于精神压力长期过大,他的手常年发抖。他说,他曾在孩子的入学联系函上使用过一枚公章,但没必要专门为了这点事私刻公章。在他家搜查到的七枚公章是在一所老房子里找来的,平时不过是孩子的玩具。
12月24日,黄裕填与记者一同与其律师严志芬见面,黄裕填承认在查获的7枚公章中,的确有6枚是他找人刻制的,不过时间久远,5年内他都没有使用过。“如果你可以追究到五年内我使用过这些印章,你可以判我的罪,我就彻底地服气”。
忠泰公司方回应:纯属胡编乱造
对于黄裕填的遭遇和举报,忠泰气体有限公司则完全不买账。
黄裕填指控的四件事:忠泰公司的医用氧存在质量问题、黄裕填父亲病重期间使用忠泰公司的氧气、忠泰方曾私下与黄裕填调解此事、黄裕填收下忠泰方的四万元赔偿金,忠泰方全盘否认。
“树正不怕影子斜,这些举报人是专业的,整天靠举报来挣钱的,不是因为我有问题才举报我”,忠泰气体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黄炼中回应网上发帖举报事件称。当记者求证黄裕填父亲的死亡原因时,黄炼中冷笑一声,说道:“他父亲什么时候死的,吸了什么氧气死的,谁都不知道,他自己说的而已,这人没有道德底线的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认为这是生意上的恶性竞争事件,是同行曾列忠雇人“搞垮他”,但他根本没有精力理会此事,四万元赔偿金更是无稽之谈。
对于2013年的举报“问题氧”事件,黄炼中说,揭阳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广东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都曾到他的气体厂进行调查,皆不能证实忠泰公司存在利用工业氧冒充医用氧的问题,市药监局、揭阳电视台也都澄清了此事。“(氧气)质量绝对没有问题的,200%没有问题的”黄炼中说。
根据黄裕填提供的材料,广东省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普宁市人民检察院、广东省揭阳市质量技术监督局分别在2014年12月4日、2015年3月9日、2015年3月11日作出答复,一致认为黄裕填举报忠泰公司一案证据不足,举报不成立。
生活窘迫家属坚持上访
到达黄裕填的老家新乡村时,黄裕填的母亲黄婵专和她的大儿子正把散了一地的螺丝一个个安装在塑料壳上,“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整天就挣二、三十块钱”黄婵专说。
黄婵专的大儿子智力低于成年人,无法养活自己,自从黄裕填入狱后,黄婵专就靠做零工维持母子两人生活。二十多平方米大的前院里搭着一个简陋的灶台,桌子椅子凌乱地摆着,母子两人就在前院里面干活儿,前院因为搭了塑料顶,所以显得亮堂。里屋却是黑压压一片,家里几乎没有电器。
(黄裕填老家新乡村)
黄婵专从里屋拿出一块“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章,这是村里奖励他丈夫的。“这块奖章有什么用?我们都被害得这么惨了”,她控制不住哭了起来。黄裕填被抓进监狱时,她毫不知情,直到办案人员搜查她家才知晓。但她坚信儿子是蒙冤入狱的,因此相继向广东省公安厅、省纪委、省检察院寄去信访材料,但都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2016年3月4号,黄婵专去北京上访,“到了(北京)之后就叫我回来了”,黄婵专说,接待她的信访局工作人员了解她的家庭情况后,建议她给大儿子办残疾证,并劝她回家。“回来之后也没有人来调查一下,什么都没有”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黄裕填的母亲黄婵专从里屋拿出一块“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章哭着说:“这块奖章有什么用?我们都被害得这么惨了。”)
与黄母不同,黄裕填的妻子张永红没有精力上访,为了养育两个孩子,她每天都精疲力尽。2012年,医务工作者张永红与黄裕填相识,也就开始了她坎坷的生活。“他没有心思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整个沉迷于上访。我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压力和负担,我一个人承担了别的女人3到5倍的负担”,张永红对丈夫又恨又心疼,她的女儿患有多重残疾,不仅智力低下,其中一只手的手肘以下部分也是残缺的,他恨丈夫没有与她一同承担责任,还给家庭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她又心疼丈夫没有受到公平的对待,认识黄裕填之初,她并不知道他上访的经历,黄裕填也一直瞒着她。结婚后黄裕填在政府部门办什么事情都不顺利,她才逐渐察觉。
“我很恨他们,我恨不得他们整个揭阳翻天覆地,但为了我的孩子,我没有精力去跟他们闹,我每天都很辛苦,我老公已经被陷害成这样,如果我再陷入这个漩涡,对孩子是更大的摧残。”这么多年来,张永红一直十分反对丈夫上访,因为她深受其害,但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她理解丈夫的委屈和不甘。
黄裕填入狱之后,张永红曾去监狱探望他,“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别人是打击报复他的,他在里面肯定受了很多苦啊”。但张永红表示,丈夫当时不敢提及在狱中的情况,“旁边有一个监工戴着耳机听我们讲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的!”
采访中,张永红一次次提到压力大,她表示自己太累了,打算放弃黄裕填,“我打算跟他结束婚姻关系。”
提到妻儿,黄裕填低着头,用手扶住前额,他表示“很心疼”。
12月24日,黄裕填请求律师严志芬帮他写离婚协议。
“我决定要跟我老婆离婚。”黄裕填声音哽咽。
“你老婆很不容易,一个人带两个小孩。如果要对你妻子好,我劝你还是别离婚了。”律师劝他。
“我正是因为不能拖累他们,我才要离婚……过几天我还要继续上北京。”黄裕填回答。